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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情系科大】永久的棋盘 -- 记好友宁铂

黄慈萍784 瀚海数据说 2021-03-15

第140期

作者简介


1978年,黄慈萍跳级考入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系。她是中国科大首届女子围棋赛冠军。并曾获省高校围棋赛亚军,赴京参加全国高校围棋竞赛。这篇回忆记载的便是围绕当年围棋晋级赛的一些趣事,原作于2008年。她毕业后曾在北京原子能研究院工作,并于1984年赴美留学,获硕士学位,从事光学设计制造。近三十年来,她时刻关注着国内国际的政经发展,文字常常见载于海外平面媒体,并现身在著名国际电台的实况访谈中。

在我还年轻的时候,我会常常重复地做同一个梦:一个人正在给我吟咏一千年前的思想家、政治家和文人王安石的著名篇章《伤仲永》。梦里,我听不到任何声音,却完全理解每一个字。我痛苦挣扎,几乎窒息。最后我声嘶力竭地叫喊: "不不,那不是我!"终于,我醒过来了,汗水淋淋,在拒绝的情绪中我禁不住问:这个人是谁?

当我听到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、当年最著名的神童宁铂终于离开俗世,出家为僧时,我突然醒悟,突然释然,为他,也为我自己。说来奇怪,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受那个梦的困扰了。

整整四十年过去了,"宁铂"这个家喻户晓的响亮名字,终于失去了它的光彩和吸引力。过去的岁月里,每次我读到有关宁铂的谣传般的报道时,都感到十分心痛。终于有一天,一个确切的消息传来--宁铂削发为僧,到山上修研佛学的"四大皆空"去了。"这样更好",我对自己这么说,也对其他人这么说。我这么说是因为除了好感以外,我对宁铂的第一感情是作为中国现代最知名的"神童"的同情。从我少年起认识他到今天,四十年来我一直对他怀有深深的怜惜与同情。

当年,人们都知道幼年的宁铂是个三岁能数数上百,四岁能认识400多个字的"天才"。然而人们并不真正了解他。后来,许多人,特别是中国的家长们对宁铂印象不佳,特别是看到他情绪激动地争论少年教育体系,痛苦地否定自己的神童教育乃至少年班的大学经历的时候,他们更难以原谅他。的确,那些父母们很难理解,一个当时红遍天下的神童怎么会反对他受益非凡、让他名声鹊起的体制?不用说,宁铂从来都知道,我也知道,他过去是、今天也是整个体制的祭祀品和牺牲品。因为他的牺牲,才有我们这类所谓有才华的少年的幸存,也才有我对他的格外同情与愤世嫉俗,以致于我的一些朋友都难以接受我个人对那种教育体制的抨击。

四十年前的中国,正处于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。当时的中国刚开始变革正在鼓吹"四个现代化",有人写了"第五个现代化"的檄文,鼓吹民主,因此而得罪了邓小平并遭遇十多年的牢狱之灾。相比较,我很幸运,有机会进入全国闻名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,和那些天下皆知的神童们一起学习。和我同班的神童们都非常年少,众所周知的宁铂才13岁。(主管中国的微软副总裁张YQ说他是最年轻的。其实为人知晓的最年轻学生是我们班的谢彦波,入学时11岁。)和这些优选出来的少年相比,我的才华微不足道,我只是一个刚刚从初中毕业的学生,短期内参加了考试,得到高中文凭,进而得以参加全国统一高考,被这所著名大学里最具竞争性的近代物理系所录取。

那段时间里有三件事情震动了我,对我一生及我的人生哲学影响巨大。

第一件事情是我得到我的高中文凭的经历。我靠一星期内日夜不停地学习,获得了高中文凭,目标是参加全国统一高考。因为我背着"出身不好"的黑锅,直到我被大学录取的前几个月,我连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上大学。正是这个上大学的梦想赋予了我勇气,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,我对老师夸下的海口,扬言一周内可以修完高中课程。我的认真与以往出色的成绩说服了老师们,并在一周后通过了各门考试。现在看来,背水一战似的绝望有时真的可以让人产生非凡的勇气,让人发奋图强并且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。因为那次经历,那种姿态成了我后来几十年的一贯态度:我对中国的前途有了更久远的信心,不管达到这个目的需要经历多少挑战和困境,我的信心和勇气不减一分。

第二件事情是我核实自己高考成绩的过程。1978年高考之后,我精确地回忆了每一道题目的细节并从头做了一遍,计算出我的得分是420分(满分500)。这件事情确实证明了我的记忆比我通常抱怨的好得多。当时还有不少人笑话我吹牛。结果成绩公布了,我得了422分,在合肥地区近万名高中生中排名第三。这件事让我明白,任何参与和信心必须建立在仔细和求实的精确性上,也建立在对自己能力的乐观自信上。

第三件让我震动的事情是我的第一次大学数学考试成绩。那次我只得了40分(满分100)。在这之前,数学是我最拿手的学科,如果不是粗心的话,我总会得100分。因此,这40分对刚入大学的年轻气盛的我是一个巨大打击。我惊讶万分,连着好几天无法入睡,突然间我明白了,自豪得意的我掉进了一群比我强得多的人群中!很长一段时间,我无法选择:"是在小池塘里当条大鱼,甚至把自己的头缩小,如同乌龟一般缩进自己躯壳里去呢?还是宁肯在大池塘里当一条小鱼,但可以开阔眼界,甚至见识宇宙?"我的选择很理性,很清楚,但也很痛苦。至今我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,我有了当时可能得到的最有竞争力的同学,包括"神童"宁铂。

13岁的宁铂

在我眼里,宁铂非常温和、善良,聪慧,尽管物理并不必是他最拿手的学科。包括我本人在内的我们这些当年选择物理专业的人们,其实并不一定喜爱物理,而仅仅因为当时物理是竞争最激烈的专业。这还多少因为当时仅有的三个华裔诺贝尔获奖人(李政道、杨振宁和丁肇中)都是搞物理的。当时,我的人生楷模是居里夫人。

但是宁铂并不该学物理。可能我也不应该,虽然我还是在和物理相关的行业里高高兴兴地干了20多年。宁铂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,喜爱传统中国文化和知识,如果穿上长袍,就像个温文而雅的儒士,真诚透明如水晶。可以说,在我四十多年的生涯中,他是我所见过的罕见但最道地的中国绅士。

印象最深的是和宁铂初次见面的那天。在科大的101大教室里,我坐在前排,看到一群少年们正在嬉笑打闹。其中有周曙东和干政,两人都才12岁,是班上年龄仅大于谢彦波的学生。宁铂也在其中,但是看上去文雅许多,面容也成熟许多。我回头看他们,正巧宁铂也在看我。他的眼镜镜片像玻璃瓶底,脸色苍白,头颅硕大,眼如铜铃,盯着人看的样子让我有些不自在,至今难以忘却。

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直视,和他谦和的本性相去甚远。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,这样的注视是很奇怪的举动。我不由地疑惑:他这样盯着我,算是竞争,还是好奇?感觉上,我迎接他的目光,仿佛是在迎接挑战,宛如一只骄傲的公鸡昂起了脖子准备进入的那种挑战。也许,是我的眼光让他有了种挑战感?宁铂当时是全国知名的神童,被破例选拔到大学里来,但我也有自傲的理由 -- 我没有读完高中,但跳级后在和一万名高中毕业生竞争中赢得了第三名进入科大。当时有些少年班的学生连高考录取分数线都过不了,而我用不着被破例选拔,我的分数为我说话!何况我是科大学生中只占十分之一的女生!!

然而不久,纯洁的友情就代替了竞争。宁铂变成我最喜欢的同学,因为他极其聪明博学又极其谦逊,极其伶俐又极其亲和。直到今天,一回想他所具有的、那些那个时代的大多数青少年所不具备的知识和智慧,又回想起宁铂的一贯低调和柔和,我自己的小小骄傲立即就被打下去了。

当我把同学们带回家的时候,宁铂是我妈妈最喜爱的同学,主要是因为他彬彬有理,善解人意。现在想来总为他可惜。别人给他刻画营造的神童形象,其实并不是他自己,不是他能够达到的形象,也不是他想要的东西。人们真是不了解他啊!他比人们想象的要聪明许多,心底单纯善良,却也比较内向和怯懦。"名人"的磨盘一点点地辗碎了他。压力使得他难以喘息,公众的关注烧烤掉了他的童稚与青春。他是我们的代表。他是时代的缩影。时至今日,我还记得毕业离校前的那个夜晚,他送给我一首他亲手抄写的、赞扬青春向往未来的诗歌。我们握手惜惜告别,相约20年后再见。那是1983年,35年前的事了。

 

(从左到右):谢彦波,周曙东,邱岫,崔春实,黄慈萍 (1978年底)


在科技大学上学的五年,令人难忘,且竞争激烈。我从来没有问过宁铂的分数,这是公开的秘密,不爱这些学科的宁铂成绩勉强。其实他凭什么一定要考个好分数呢?他并不喜欢物理,并多次要求改行却不得批准。我不问宁铂成绩,也许有助于我们之间的友谊。事实上我也常常自问,为什么我们非要上这别人认为我们非学不可的课程?这个想法肯定也在宁铂的脑子里翻腾过,这点我坚信不疑。这么说是有根据的。比如,我们都爱围棋,但都认为不必因为没有学分就放弃。有个时期我想打桥牌,但是他说他情愿下围棋,打算放弃桥牌,因为围棋是明的,不受机会与概率的影响,更加公平。他还笑着说:"这样我就不用被送到北京去,陪邓小平打桥牌了"。他的话影响了我今后对类似事物的看法和判断。

尽管宁铂比我小两岁,但某种程度上他可以说是我的师傅。我在大学里能够得到围棋冠军,应该归功于宁铂。

我从五岁起就十分喜爱围棋,但却一直没有一副完整的围棋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不得不在脑子里画出一个虚空的棋盘,自己和自己下棋。没有师傅,没有对手,我只好自己又下白子,又下黑子,自得其乐。这种下法和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其不可避免的缺陷,很容易被有经验的棋手看出破绽,并致于死地。由于要参加在北京举行的首届全国大学生围棋竞赛,省围棋队的教练给我们进行过两周的训练。教练批评我:"你必须和你的对手下棋,而不是把对方当作傻瓜,好像人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你要以最大的智慧和勇气来战胜对方,而不是自欺欺人!"这位教练不仅教了我如何下围棋,而且也启发了我的人生。

1982年,我赢得安徽省大学生女子第二名后参加了首届全国大学生围棋赛。当时要在全省选拔两名女生去北京参赛。一贫如洗的我为了能去梦寐已久的北京,努力奋争得到了这个机会。到了北京,我才发现参赛的选手都很厉害,他们要么是专业棋手,要么就是上过围棋学校的人,或是围棋大师和教练的子弟。(当时击败我的安徽省大学生女子冠军的舅舅是1960年的全国冠军黄永吉。)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围棋,只有我两手空空。我没有兴趣再下棋了,回到学校后也闷闷不乐。

宁铂洞察了我的心思。

一天,宁铂找到我,要我去参加首届科技大学的围棋比赛。我不肯去。他便说:"可是你要是获得冠军,就能够得到一套围棋呢!"他的劝说让我心动了,的确我很想得到那套围棋奖品。但这很难。因为当时学校有个受专门培训的女子围棋队。他们的教练黄K来自四川(后来还在美国东部赢了多次围棋比赛,并赢的全美亚军的桂冠),正在追求其中最有希望的种子选手刘H。那个姑娘又漂亮又聪明。他们天天练棋,而我却很少下棋。我还没有申请参赛,就有了"非围棋队成员不得参赛"的规定来排挤我。这使我很生气,反倒坚持要报名参加了。在这个过程中,宁铂一直在帮我说话,他指出排除一个全省亚军在科大内的参赛权是既不合理也不公平的,最终让我得到资格参赛与围棋队的各位大将们对垒并赢了冠军。黄K和漂亮女生的恋爱到底不成功,想必不是我和宁铂的责任。事实上,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咄咄逼人的不公平规定,那个漂亮女生就该是当然的第一名了。曾经有朋友在互联网上又问起我这件事,但我不知现在的黄K是如何想的。

学校很大方,在我得了第一届科大女子围棋冠军后,果真奖励了我朝思暮想的一套围棋。这套围棋太完美了,我根本舍不得使用,生怕被磨坏弄脏。

有一番对话也许反映了我和宁铂的关系。一次他问我:"你怎么从来不不要求和我下围棋呢?"我说:"因为我根本下不过你啊。"宁铂多年来都是科技大学男子围棋冠军,棋技比我高出一大截。宁铂听了我的话说:"但是那些人棋技并不高超的人还是会要求和我下啊。"他又补充说:"他们不在乎我的技术,只在乎我的名声。"他叹了口气,露出了一丝苦笑。当时在科大有三个最出色的棋手互克。宁铂以柔克刚,在与号称“科大第一围棋高手”由全国重点棋校培养的黄K的比赛中赢多输少。可每每谈起棋艺,他却极其谦虚,推重棋风和个人作风都咄咄逼人的黄K。这也是我尊敬和欣赏宁铂的原因之一。

这么一个低调礼貌的少年,却无法抗拒公众的聚光灯。宁铂对我说过在他走上神童明星之路的时候,他父亲警告说他可能成为牺牲品。宁铂曾经为他父亲挣来那么多荣誉,但他的父亲并不领情,并在后来以其为耻,这种中国式的父母的行为实在让人痛心。宁铂对我说:"但是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!"我琢磨着宁铂的口气,心想,他懊悔吗?

宁铂上了他的神童明星路,我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,走到了地球的另一半。但我常常想起他,对大学期间那些天真无邪的岁月越来怀念。我视宁铂为好友,而非神童。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的中国文化底蕴而不是他的物理考试成绩。

二十年前,我回到合肥,重返中科大。从其他同学口里得知,宁铂身陷困境,个人生活也出现危机。他不再教物理,改教中药学。可我却觉得这更适合他。留校的老同学们为我举办聚会,宁铂姗姗来迟。众人哗然:"我们天天在一个校园里,却很少见到宁铂,你面子真大!"有人私下告诉我,宁铂挺孤独,没有太多的朋友,和班里的几个神童的情形类似。我听了很悲哀。如果不扛着这顶神童的帽子,宁铂其实是很好处的人。可是他却有许多负担。他实在不应该承担这些负担。

现在我常常会怀念宁铂,怀念在科大那5年的岁月。我感谢他劝说我参赛,并帮助我赢得科大的第一届女子围棋冠军。我感谢他对我的鼓励,他帮我建立的自信,虽然无形,却从未离开过我,一直陪伴着我。遗憾的是,他却已远离红尘,披上袈裟,登高远去,在微弱灯光下咏经念佛了。

我遗憾,我悲哀,突然想起了英国歌星斯定(Sting)的歌《那不是我心的形状》,那是一首关于打牌的歌:

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

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

He doesn'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

He doesn't play for respect

他把打牌当作练气功

随意抽取并不用心

不为输赢,也不为功名

......

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rds of a soldier

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

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

But that'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

黑桃是斗士的利剑

梅花是战场的武器

方片意味着艺术的价格

但它们都不是我心的形状

......

He may conceal a king in his hand

While the memory of it fades

他会把王牌握在手中,

随着记忆慢慢退色

......

悄然地,泪水滑落到我的唇边。突然悟到,宁铂从来就是"不为输赢,也不为功名"。当人们用心打牌、精心计算的时候,宁铂其实一直握着他的王牌,他的心并没有真正地在牌桌上,也不属于这个俗世。

而且,他可能不该来吧?

他应当属于另一个地方。

其实,谁能说他去佛山就一定是一个悲哀的结局呢?

那一天,我从梦里醒来。梦中的最后一刻里,我的右手正握着一个棋子,棋盘上黑白闪亮的棋子正严阵以待。那是我那套冠军奖品,棋盘和棋子依旧崭新,瓒瓒生辉。我那颗决定胜负的棋子正要出击,一决雌雄......。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,正是宁铂,他稚童般纯洁的面容依旧苍白,但充满了智慧,他笑了,以他淡泊而宁静的心......

那是一个美满的梦,一个永远的梦。

(编者注: 宁铂现已还俗,研究佛教,做心理咨询)

编辑:张红818 杨润东 MBA13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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